小时候,经常梦见自己从高高的田埂上往下跳。阿妈说我在长个子。
其实我知道,那是因为我白天跳了很多田埂的缘故。我不敢告诉阿妈,因为我还知道,舅舅家的老牛就是从田埂上摔下来死掉的。
我们的房子就盖在田野里。我经常一个人在田埂上玩耍。
不必说苜蓿在春天里冒出嫩牙,格桑花绽放在盛夏。也不必说蟋蟀在秋天里鸣叫,地衣躲在冬雪枯草下。
单是站在高高的田埂上,就有无限的乐趣。脱下外套披在身上,只系住脖子下面的第一个扣子,手里拿根玉米秆,“嗨”的一声跳到下面松软的黄土地里,时刻准备仗剑走天涯。
跳累了的时候,就蹲在田埂上看蚂蚁。抓一只大青虫放在蚂蚁中间,一蹲就是一下午。等阿妈喊破嗓子找我回家吃饭时,才发现腿脚已经发麻。
但大多数时候,我只是在田埂上漫无目的地游走。不管多大的地,走到尽头就是田埂。田埂就是这块地的边界。麦子撒到这里就要收手,耕牛走到这里就要掉头。
但这条田埂又跟别的田埂相连。这块地的结束,就是另一块地的开始。有时候眼看着前面就是悬崖,但等你走到地头,发现下面是一层又一层的梯田,一直铺到沟底那条细细的小河边。你的视线跳过小河,沿着对面山坡一层又一层的梯田一直往上爬,就会看到山顶那棵老榆树,和树顶那只孤独的鹰。
一个村庄,你不知道从哪根田埂开始,又从哪根田埂结束。
诗人说,炊烟是村庄的根。可是风一吹,炊烟就散了呀?田埂是不会散的。就算大雪将整片田野覆盖,孩子们也总能顺着田埂安全回家。
田野上遍布田埂,高高低低,纵横交错。田地里长满各种庄稼,而田埂上只长杂草和野花。
父母每次走在田埂上,总是很留意两边地里的庄稼。你看这刘老二懒死了,地里草都一人深了。你看人家栓成媳妇就很细致,这麦子撒的多匀称。
我不懂庄稼,我只喜欢田埂。
有些田埂又宽又平。鼠洞和雨水冲破的地方被及时填平堵好。杂草在这里安家已经好多年,它们长的茂密,根须牢牢扎进泥土。走在这样的田埂上,软和,踏实。这块地的主人,一定是个老实的庄稼人。
而有些田埂就很狭窄,深一脚浅一脚。刚走两步,一堆去年扯下来的破旧地膜挡在前面。跨几步绕过去,又是一堆破碎的农药瓶子。田埂上的草也稀稀拉拉的不成个样子。你说主人懒吧,但他为了多占这么一指头地,每年都会把田埂削下去一点。年复一年,田埂下面就空了。不小心一脚踩下去,田埂就塌了。从此我不再走这条田埂。
麦收时节,父母没时间回家吃午饭。我和妹妹在家做好饭,盛在瓦罐里提到地头。田埂就是饭桌,麦秆就是筷子。阿妈先给她倒出一碗,然后阿大就直接捧起瓦罐。
烈日当头。
瓦罐很快见了底。阿大躺平在田埂,舒展一下弯了一上午的腰,草帽盖在脸上。
“娃啊,一定要好好学习,长大后走出咱这穷山沟”。
我看不见他的脸,不知道此刻他的目光正望向何处,不知道他让我往哪里走啊。
我只贪恋这田埂,跟妹妹忙着在草丛中抓蚂蚱。
今天,我再一次站在阿大当年躺过的这条田埂上。高原清澈的阳光下,没有一丝风,虫子停止了鸣叫,它们从没见过我。但这些草都认出了我。它们在这里荣了又枯,枯了又荣,只为等我这个山里娃。
我脱下鞋袜,赤脚踩上田埂,潸然泪下。我俯身趴倒,让守候岁月的劲草刺痛我的双手、我的脸颊。我用力抓扯草根,让泥土和艾草的味道,填满我的胸腔,和一个个错失掉的冬夏。我怕有一天你们要是都不在了,还有谁能记住我的童年,我的老家?
阿大,我听了你的话,我好好学习了。我考上了大学,我走出来了。可是,为什么我每次回家踏上田埂,就不舍得离开啊?
阿妈,我已经人到中年,早就不再长个。可是,为什么我还是经常在梦中,从田埂上一次次跳下? (贾照威/文)